第7章(1 / 2)
造访动画或漫画设定为故事发生舞台的地点,这种行为称之为「朝圣」。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汇是在哪一部作品啊?我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基本上对我这种来自乡下地方的人来说,住在东京就已经算是一种「朝圣」了。看得到以前在连续剧经常看到的风景,像新宿涉谷池袋,还有※座银或是木六本;也看得到在动画中常轻易遭到破坏的东京铁塔及都政府。(编注:座银(ザギン)和木六本(ギロツボン)是泡沫经济时期人们对银座和六本木的称呼。)
顺带一提,以前还在老家的时候,我也常常在新闻中看到八王子站前。每次东京下雪,电视台一定会在那里实况转播。当时边说「原来东京也有会积那么多雪的地方啊?」边吃著昆布腌生鱼的枪羽少年啊,你未来就是住在这里喔。※舍弃一切希望吧。(译注:「汝、一切の希望を舍てよ」,出自动画《SIN七大罪》第九话的标题,也是但丁《神曲》中铭刻地狱之门的文字。)
基于上述理由,我虽然喜欢动画,却对朝圣没什么兴趣。直到大二那年的秋天,沙树跟我说的一句话:「好想去这部电影的故事舞台看一看喔。」
这部电影指的是《新世纪福音战士新剧场版:序》,也是我跟儿时玩伴——已经疏远到两个月才见一次面——一起看的最后一部电影。至于箱根的「朝圣之旅」,则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旅行。记得当初在回程的电车中,我们还许下「希望完结篇也一起去看」这种彼此都知道不可能实现的承诺。
之后我们就分手了,承诺果然没能实现,不过就算真的继续交往下去,应该也撑不了多久。只是都已经过了二〇一五年,没想到完结篇至今都还没确定上映时间……不过我一个人去看的《正宗哥吉拉》倒是挺好看的,所以也没关系啦。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沙树并没有对朝圣表现过特别浓厚的兴趣。大概是为了替我们两人从高中时代就一直延续至今的感情做出了断,想要某种仪式的关系吧。沙树虽然大而化之,对于这种地方却有她的坚持。当初我就是喜欢沙树这点——不过分手之后才察觉这件事,似乎也为时已晚。
先将往事搁在一边吧。
这次我准备带著老妹和她前往箱根汤本。除了部分观光及朝圣的行程外,我也想悠哉悠哉地泡泡饭店的温泉,放松一下。其中固然有治疗她受创的心灵以及讨好雏的目的,不过其实我也想好好充个电,藉由箱根新鲜的空气和温泉净化我被性騒扰、泄漏个资以及讯问这些俗事纠缠的身心。
上次跟沙树过来的时候是透过电话预约,这次则是利用网路轻松搞定。我跟她还是舅舅与外甥女的设定。未成年人需要监护人同意才能入住,因此非这样不可。幸好还有雏在场,应该不会引起柜台人员的怀疑吧。
我们舍弃平常搭的京王线,利用小田急线从多摩中心站移动到新百合之丘站,然后再换乘小田急浪漫特快。浪漫特快果然不负其名,车厢的装潢非常豪奢,大量使用木料的内装营造出温暖的气氛。每个座位前方都有车内贩售的商品清单,令人更有外出旅行的氛围。箱根汤本位于神奈川县,其实距离并不远,不过只要像这样营造出有别于日常生活的气氛,自然有出远门的感觉。
与当年还是穷学生的自己不一样,我这次以社会人的力量订了包厢席。包厢席是四人座的独立空间,而且对外设有屏风,最适合这种另有隐情的旅行。就算稍微吵闹了些,也不会引起他人注意。
我跟平常一样选择牛仔裤、衬衫和外套的搭配,形象没什么特别的改变,两位小公主可就十分精心打扮了。她穿著灰色的针织衫搭配酒红色短裙,鞋子是高跟长靴,看起来比平常更成熟。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跟她互别苗头,雏菜选择了米色的高领上衣配紧身长裙,酝酿出大人的氛围。飘逸的长发上戴了一顶白色的贝雷帽,看起来十分可爱。这家伙只要认真起来,也是很会打扮的嘛。身为哥哥的我不禁感到赞叹。
我跟雏坐在一起,她坐在我们的对面。三人一边欣赏自窗外飞逝而过的老街景致,一边享受浪漫特快有名的脆皮闪电泡芙,就是奶油特别香醇的那一款。而且还切成一口大小,在车厢里享用也很方便。
「今天真的很不好意思,还勉强两位带我出来。」
她惶恐不已,双手并拢放在大腿上,整个人缩得小小的。感觉她今天已经说了五次左右的对不起,道歉太多次了。每当她低下头的时候,宛如核子弹头的隆起物就会向下发射。为了世界和平,我希望她别这样。
不过看到我身旁彷佛河豚似地鼓起脸颊别过头、心情坏到最高点的雏大人,真的不惶恐也难。
我已经将她的情形跟雏解释过了,结果雏的反应非常冷淡,一副「是哦——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的模样。原本以为她会发出「不准跟过来!色情JK!」这样的怒吼,看来雏也以自己的方式逐渐接受了她。
不过就算是这样,雏也不会立刻敞开心胸与她化敌为友,这就是女人难搞的地方。我调停过无数女性兼职人员之间的纠纷,深知女人跟女人之间的恩怨纠葛比男人更不易化解,而且感情总是跑在理智前面。男性的嫉妒会转为强烈的对抗意识,进而跟对方一较高下或是大扯后腿——通常以这种比较简单明瞭的形式表现;然而女人就不会表现出来了。例如「咦,XXX小姐很漂亮呢——!」「跟我们都不一样耶——!」,女人总是以裹著赞美外衣的荆棘攻击对方,若无其事地将对方排除在群体之外。跟对方保持距离、站在远处大肆嘲讽,或者是暗中散布谣言。
一旦造就出被排挤的「边缘人」,除了会影响工作效率,职场的气氛也会变得乌烟瘴气。想要根绝这种问题并非易事,说实在话,这搞不好是指导员最吃力的工作。有时甚至会遇到一大群人跑来找我谈判,要求「请不要把跟某某人的班表跟我们排在一起」。真是够了……拒绝同台演出?你们是哪来的大牌女艺人吗?
若只是学生,或许还好一点,顶多只是体育课的体操分组找不到搭档,或者是会在校外教学的分组落单而已,不会对整个组织的运作造成影响。
不过换成上班族,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工作必须注重团队合作,否则就麻烦了。无论是是把边缘人代换为孤傲,自以为遗世独立,或是大搞小圈圈之后以女王自居,这些行为都只能存在于青春时期,工作可不是儿戏。
糟糕,一个不小心就开始埋怨了。
至于她们两个的情况又如何呢?
「小雏,渴了吗?要不要喝麦茶?」
「…………」
雏默默接过她递过来的水壶杯盖,咕嘟咕嘟地一口喝个精光,然后将杯盖用力放在木头桌面上。过程中看也不看她一眼。
「……枪、枪羽先生呢?」
「嗯,谢谢。」
她倒给我的麦茶味道非常浓,而且冰冰凉凉的,刚好可以用来洗涤享用泡芙之后又甜又腻的味觉。从这种小地方就看得出来她的家事技能非常高,应该是那位外祖母一手调教出来的吧。
或许就是这点引起雏的不快。她应该没有那种打算,却还是不小心展现出雏所没有的高度女子力,所以……也有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至于另一边,她无疑很想跟雏培养感情。
如同几个星期之前的那句「不错嘛」,两人的距离确实正在逐渐缩短,现在就只差最后的临门一脚——让两人化敌为友的契机而已。如果两人有共同的兴趣,说不定就聊开了。
还是在不要误踩地雷的前提之下,稍微多管闲事一下好了。
「以前我跟朋友一起去过箱根汤本。不是有部动画叫做新世纪福音战士吗?当时我们想去看看那部动画的故事舞台。」
「那就是所谓的朝圣吧?」
她加入话题,雏的视线却还是望向窗外。电车差不多快要抵达海老名了。之前的街景比较像是关东近郊的气氛,不过从小田原开始,就弥漫著浓浓的旅游风情。
「不过你应该没看过EVA吧?新剧场版第一部是在二〇〇七年公开的,当时你应该才六岁。」
「是的。听说是一部非常了不起的作品,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观赏。」
「一定要看,庵野秀明导演的作品都很有意思。例如《勇往直前》或是《海底两万哩》。虽然是老作品了,不过我在高中时代全都租来看了一遍。」
「庵野导演的作品,我只看过一部耶。」
是哦?女孩子嘛,八成是『男女跷跷板』吧。
「欸——印象中好像叫《归来的奥〇曼》。」
「为什么啊!?」
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这个JK真的令人跌破眼镜。幸好当初订的是包厢席。若是普通席的话,一定会造成其他乘客莫大的困扰。
「你不是二〇〇一年出生的吗!?今年是高中一年级吧!?庵野的作品当中唯一看过的居然是《归来的奥〇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可是独立制片时代的特摄片耶,当时连我都还没出生!」
「外公他有录影带,Beta版的。」
「录影带?Beta版?」
这个出生于二十一世纪的高中女生又语出惊人了,这教我怎么能不从椅子上摔下来?提到BETA,我只会想到※光线级的大眼睛而已。(译注:此处的BETA意指BeingsoftheExtraTerrestrialoriginwhichisAdversaryofhumanrace,中文为「与人类敌对之地球外起源种」,《勇往直前》中的宇宙怪兽就是一例。)
这时我突然听到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跟她一起望著声音的方向,这才注意到雏虽然还是臭著一张脸,双颊却微微抽搐。
察觉到我们的视线之后,雏连忙背对著我们。不过从轻飘飘的秀发露出来的耳垂,却红得跟枫叶一样。
「……老哥自己不也把很多录影带留在老家。」
「嗯,都是小学的时候拿来录宝〇梦的。」
※闪光事件那一集也完整保存下来了,当然是用VHS。(译注:意指日本于一九九七年12月16日播出的宝可梦第38集『电脑战士3D龙』,画面出现大量耀眼的红蓝闪光,共有685名幼童出现头晕、恶心甚至昏迷的症状,紧急送医,史称「3D龙事件」。之后3D龙遭到封杀,第38集也永久禁播。)
「我知道,老哥收藏的老动画我也看了不少。所以……我不会输给你的。」
雏说完之后还撅起了嘴巴,看来似乎在我也搞不清楚的领域点燃了对抗意识。这个话题得到反效果了吗?
不过她似乎认为这是天赐良机。
「小雏,要不要跟我一决胜负?」
「怎样的胜负?」
「怀念大作战。」
出、出现了!
南里花恋的超级必杀技,曾经把我杀得片甲不留。
「等一下我会说出很多怀旧的老东西,只要大叫『超怀念的啦——!』就算输了。」
「这还用比吗?我可是比你年轻好——几岁呢?」
好——几岁?不过就两年而已吧。
「可以啊,我就陪你玩一玩。如果我赢了,你就从箱根汤本直接搭车回家。」
「明白了,不过我想不会发生那种事的。」
两人的口气都一派轻松。雏还是平常那种懒洋洋的姿势,她的脸上也一直挂著微笑,似乎刻意营造出「这不过只是个游戏」的气氛。然而雏将左手一直把玩的手机放在窗台上,她也并拢了膝盖面向前方。现场明显散发著「虽然只是游戏,却不是儿戏」的氛围,女人果然是难搞的生物。
「那就开始了。」
只见她站了起来,一边唱歌一边跳舞。高举右手之后放下,然后双手在胸前交叉,身体左右摆动……感觉好像幼稚园的律动体操,还满可爱的。
「想——清楚喔——♪钱——很难赚喔~♪」
……啊——好像有这个电视广告。
这是某大型人寿保险公司的广告歌曲。好像有打扮成天使的几个孩子跳著可爱的舞蹈,当时还是个知性美女的矢田亚希子在后面弹钢琴。印象中应该是二〇〇五年左右推出的广告吧?对我来说不算怀念,感觉上像「最近」的事情……不过仔细一算,已经是十年前了啊。上了年纪之后,十年前也变成「最近」了吗……
至于老妹的反应,只见她微微动了动下巴,似乎有些动容。
「我在幼稚园的时候跳过这支舞。老师说『小雏跳得最好』,所以把我排在最前面,老爸用超可怕的气势拍了一大堆照片,超级丢脸的——」
真的假的?我完全不知道。下次回老家的时候,一定要叫老爸拿出来看看。
雏哼了一声,以挑衅意味十足的眼神看著她,同时将手臂环抱胸前。
「怀念是怀念啦,不过还不到大叫的地步。」
「当然,这只是开胃小菜而已。」
她毫不气馁。当初跟我一决胜负的时候,过程也是这样。
「下一题要来啰!」
只见她打开大型波士顿包,取出月牙型的红色纸糊道具。这应该是自制的吧,而且还是临时赶工的产物。著色的地方看得出不均匀的痕迹,形状也有点歪斜。她在跟我一决胜负的时候自制电流急急棒,这次的工程又比上次更浩大了。
我家老妹似乎被吓到了。只见她探出上半身,战战竞竞地伸出手碰了碰纸糊道具。
「这是自己做的吗?特地为了这种时候制作的吗?」
「是的,所以我昨天晚上没睡好。」
「老哥,你快看!这里有个神经病」
面对雏的指控,身为哥哥的我事到如今已经没必要点头称是了。这家伙确实是神经病界的天才。
只见她拿起自制的纸糊道具,直接套在自己头上。说是帽子似乎太大了些,不过这副模样让我产生某种既视感。
「鳕——鱼子——♪鳕——鱼子——♪」
又是加上手势动作的广告歌曲。嗯,有有有,这个我有印象。这是鳕鱼子义大利面的电视广告歌曲,头戴鳕鱼子道具的两个女孩子边唱边跳。就年代而言,应该在「钱很难赚」之前?不对,还是之后?都是大概十年前的广告,记不太清楚了。
只见老妹头低低的,肩膀一直颤抖。接著摀住耳朵拚命摇头,彷佛不想听到鳕鱼子鳕鱼子的歌声。
「一、一点都不怀念……」
看来似乎命中要害。说起来,鳕鱼子义大利面是雏的最爱,家里的冰箱总是塞满了鳕鱼子义大利面的冷冻包,随时都有得吃。
「以前跟老妈到附近的大阪屋买东西的时候,我在义大利面的卖场前面唱这首歌,暗示老妈晚餐想吃鳕鱼子义大利面,结果被骂了什么的——我才没做过这种事。那、那已经是幼稚园的事了,早就过了追溯期限!」
没人问这个 这里没有人 问这个(作者不详)
看来雏似乎被勾起了孩提时代的心灵创伤,不过,这个广告对我来说也是最近的事情……雏上幼稚园的时候……原来如此……总觉得我好像也受到了伤害,被卷入流弹攻击而中枪了。
不过今天一直展开广告歌曲攻势呢,南里小姐。
摘下鳕鱼子道具之后,她乘胜追击。
「下一题!这次也是电视广告!」
「放马过来吧——!」
雏抬起头来,摆出迎战的态势。「游戏」的姿势已经被丢得老远,此时此刻的雏异常认真。
于是她又载歌载舞起来。只见她配合歌曲的旋律扭动手腕,身体左右摇晃的同时,手臂也跟著像波浪一样上下摆动,最后再面向前方嫣然一笑。真的好可爱啊!我忍不住这么觉得。
「呼喵呼喵 呼喵呼喵 呼喵呼喵♪」
……咦?
这个广告我知道,应该比前两个广告更出名才对,那种柔软的口香糖我也常吃。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我大四那年颇为流行的玩意儿……根本就是最近的事嘛,一点都不怀念。
然而雏的反应却相当戏剧化。只见她缓缓站了起来,大叫一声「错了!」,当场跳起跟她一样的舞步。大概是发挥了长久以来利用手机的音乐游戏培养出来的节奏感,跳起来甚至比她更俐落。
「根本跳错了!这里不是转动手腕,而是要这样才对!到这里才是转动手腕!而且手部动作也要跟猫咪一样!你这样根本不对!」
「那是佐藤健的版本吧?」
「才不是呢!这是佐佐木希的最一开始的版本,不是※良太郎的啦!啊啊!良太郎!真是超怀念的啦——讨厌!」(译注:佐藤健在2007年播出的《假面骑士电王》中饰演的角色野上良太郎。)
结果两人展开热烈的讨论。话题从佐藤健转移到电王,之后又换成※KIVA和Decade。雏虽然不经意地说出了「超怀念」,不过胜负似乎已经不重要了。两人毕竟只差两岁,兴趣又都宅味十足,应该相当聊得来吧。结果我完全被冷落在一旁……不过电王不是最近播出的吗?我知道是九年前的事啦,不过一点也没有怀念的感觉。真要说怀念,应该是※空我或是鄂门,最多最多勉强算龙骑吧?喂……(译注:以下皆指每年一部的假面骑士系列,KIVA为2008年播出;Decade为2009年播出;空我为2000年作品;鄂门为2001年;龙骑则是2002年。)
「…………」
没人听我说 这里没人 听我说(作者•我)
世代的鸿沟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浮现,我该不会是这趟旅程当中最格格不入的一个吧?……不必怀疑,就是我了……
浪漫特快一路奔驰,载著争吵不断却又感情和睦的JC和JK,以及大叹夕阳无限好的二十九岁大叔,最后抵达了终点站箱根汤本。一般的通勤乘客几乎在小田原站之前就下车了,这里只看得到背著后背包的登山客,以及手持旅游导览的外国游客。站区周边铺开一整排贩卖名产的店家,来自箱根山上的凉风徐徐拂过,竖立在门口的旗帜顿时被吹得纷飞飘扬。汤本向来被誉为「箱根的玄关」,果然颇有观光胜地的风情。
大为兴奋的雏下车之后一直跳来跳去,彷佛确认著踩在月台上的感觉。
「呜哇,旅行耶!超有旅行的感觉!」
「三个人一起跟电车拍张合照吧!」
「这是一定要的,拍吧拍吧!」
于是我们三人将脸凑在一起,以白色的流线型电车为背景拍了一张照片。完全是女孩子的风格,中年大叔只有乖乖听话的份。
不管怎样,只要她打起精神就好。
只要能够暂时忘却自己的作品受到的批评,只要在这一瞬间忘却电脑和手机被没收之后无法写作的懊恼,我特地带她来此也就值得了。
「老哥,旅馆在哪里?是怎样的旅馆?」
「那家旅馆很有名,经常有新人在那里举办婚礼。大厅还装饰著婚纱喔。」
「想看,一定要看!快走吧!」
于是老妹拉著我的手,她从背后推著我,三人就这样离开车站。穿越两旁都是名产店的国道1号线(名字虽然气派,却只有两车道)、越过沿著山边蜿蜒而来的潺潺流水之上的桥梁,即将进入赏枫期的小山丘顿时立于眼前。白色的大型建筑物,从苍劲茂密的树林之中探出头来。
抬起头望著山头,雏惊呼一声:
「旅馆是那一栋吗?还要爬那么高喔?」
雏的反应跟当年的沙树一模一样,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放心,旅馆设有直达的电梯。」
搭乘设于小溪旁边的电梯,隔著一层玻璃欣赏群山的美景,耳中听到的是马达卷动缆线的声音。电梯门开启之后,旅馆的玄关大厅就呈现在眼前。
大厅同时也并设为结婚典礼的会场,展示了好几尊穿著婚纱的假人。趁著两名少女拚命拍照的时候,我到柜台办理入住。原本以为会被问到跟她的关系,我绷紧了神经严阵以待,结果什么事都没发生。不过也是啦,应该不会有男人带著自己的亲妹妹跟未成年少女发生不轨行为吧。
我跟雏的房间是五一一号,她住在隔壁的五一二号房。两间都是双人房,她一个人睡一间。这样费用虽然比较高,不过社长夫人说房间相连,她也比较放心,因此特别为我们如此安排,有钱人真是慷慨。另外从房间的窗户可以远眺奔驰于山脚下的浪漫特快和箱根登山铁道。海景房的视野固然不错,不过铁道的景色也不亚于其。
将行李放在房间之后,我们再度来到商店街四处闲逛。团子馒头乾货鱼板最中饼,要不然就是钥匙圈人偶装饰品,日本全国各地的观光胜地大概都卖同样的东西。其中光是馒头店就有两家,而且还紧密相邻。嗯,就算是以密集展店战略为人所知的某数字超商,也不会将两家店开在一起。虽然各自标榜「元祖」以及「本家」,试图做出市场区隔,然而这样反而根本不知道差别在哪。说到底,为什么要分成元祖和本家?开发出馒头的元祖和本家感情不睦,所以分家了吗?还都在箱根开店,这岂不是战争吗?要以口味决胜负吗?这是较量哪一家的馒头抓得住客人的骨肉相残。脑中构思这些剧情的同时,我依序试吃了两家的馒头。嗯…………吃不出有什么差别,感想只有「我吃了红豆馅啊——」而已。
这种彻底放松的感觉,正是旅行的醍醐味。
旅行不是日常生活,些许的不合理也是可以接受的。不管是自动贩卖机的饮料要价二〇〇圆,或者只是在铝质名牌刻上「箱根」两字就要卖五〇〇圆的钥匙圈都没关系,毕竟这些都是营造非日常氛围的舞台装置。不过我不会买就是了。
最重要的是,就算跟她走在一起也不会招来异样的眼光,这点著实令人感激。
我们在商店街跟无数的观光客擦身而过,虽然不乏被她的外貌吸引的人,却几乎没有人将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平常被人以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的时候,我总是会在心中默念「她是外甥女、她是外甥女」,如今终于没必要这么做了,真是令人感到神清气爽。
至于她嘛,则跟平常没什么两样,还是笑嘻嘻地走在我的旁边。不过她并没有挽著我的手,大概是顾虑雏在场吧。
雏菜正在跟头发是紫色的霜淇淋店老婆婆店主说话,让婆婆给自己试吃各种口味的霜淇淋。老妹似乎发动了「魅惑•对老年人特别有效」的特殊技能。记得在她还小的时候,经常跑到附近的杂货店要麸果子或是梅子果酱吃呢。
她眯起双眼凝视著雏,开口说话:
「好开心喔。」
「……是啊。」
她的感想过于简单扼要,我停顿片刻之后才做出回应。
「我真的很开心。」
再度强调一次之后,她补上了原因。
「可以跟雏变成好朋友,又跟枪羽先生过夜,我幸福到也许会死掉呢。」
她所说的话应该没有半点虚假吧。毫无疑问地,她打从心底感到幸福。白皙透明、宛如搪瓷的脸上浮现的微笑没有造作的成分,这点我看得出来。
不过却与某个画面重叠在一起。
累积了一点人生经验、已经不再纯真的二十九岁大叔,将两个画面重叠在一起了。
真开心呢,锐二。
九年前,儿时玩伴也在这个地方跟我说过这句话。
儿时玩伴也跟今天的她笑得一样灿烂。当时并肩而行的我与她看起来确实快乐得不得了,我还记得她在秋风之中飞扬舞动的美丽马尾。
两人都知道,往后不会再一起散步了,所以尽可能地享受那段时光。
——真开心呢,锐二。
——嗯,很开心啊。
平常两人绝对不会说的空虚对话,在我们之间一再重播。二〇〇七年的秋天,我才刚满二十岁,正是充满希望的未来已经近在明日的时候,正是误以为长大之后就可以得到什么的时候,正是相信持续写作必然可以实现梦想的时候。
之后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如今我又旧地重游。
耳中听到的是同样的话语。
「……嗯,很开心啊。」
二〇一六年的我所做出的回应,还是跟那时一样。
梦想被夺走的她、工作被夺走的我。从残酷的现实之中逃脱的我们所能做的,不就只有忘掉一切、享受当下吗?
就跟二〇〇七年的时候一样。
其实我没有大叫「好怀念——」的资格。
那是历经许多苦难后有所成长,将所有的一切留在过去的大人所说的话。
跟当时比较起来,我完全没有改变。
什么也没得到,只是不断地失去。
「……可是,枪羽先生。」
任由视线飘向远方,现在的她缓缓开口。
微笑已经自她的容颜消失。
我不禁微微屏息。
有别于二〇〇七年的全新发展。当时儿时玩伴并没有这么说,她一次也没有露出这么苦涩的表情。我知道为什么,因为她已经完全放弃了。
然而二〇一六年的她并非如此。
我还是很不甘心——
◇
「不甘心是很正常的好吗?」
朝著手机大吼一声之后,你立刻挂上电话。
二〇〇七年的春天,第八次在初赛被淘汰的你对女朋友「干嘛那么消沉啊,真不像你」的安慰产生反感,结果乱发了一顿脾气。
安静无声的破旧公寓之中,你躺在充满湿气的地铺上,对自己产生莫名的厌恶。明知说话不中听的女朋友其实是关心自己,结果自己居然把脾气发在她的身上,这件事也让你产生深深的罪恶感。天花板歪歪斜斜的木纹,愈看愈像自己的脸。联想起乱发脾气的自己狰狞扭曲的嘴脸,你不禁别过了脸。
你本来想立刻打电话过去道歉,最后终究没有这么做。有时间道歉,还不如拿来写作。跟她道歉之后,一定会就这样依赖著她。每次跟她相拥,自己就会变得愈来愈软弱,这点你心里非常清楚。
于是你打开朋友以便宜价格转卖给你的中古笔记型电脑,硬碟顿时发出滋滋滋的巨大噪音。光是开机就要花三分多钟,但也没有办法。作业系统还是WindowsMe。买不起高价的Word,只能用记事本写作。投稿的时候不是利用大学的电脑,就是找家中有Word和印表机的朋友,千拜托万拜托,只求他借你一用。
不过你最近也很少跟那个朋友来往了。
之前曾经把作品拿给那个朋友鉴定,结果遭到恶毒的批评,从那时候起,就不太想跟他见面。
当初明明是你要求他有话直说,不需顾忌的。
明明是你说怎样的批评都行,尽管放马过来的。
「……哈哈。」
电脑尚未启动完毕,萤幕一片黑暗。凝视著自己映照在萤幕上的脸孔,你露出自嘲的笑容,不禁嘲笑起理想中的大学生活跟现实之间的落差。念高中的时候,你向社团的同学发表自己写的小说,结果获得不错的评价,于是就开始志得意满。以为投稿一定会成功,或者是突然成为职业作家,被世人吹捧为降临文坛的天才……当时脑中浮现出这种漫画般的幻想。
而在现实生活中,是初赛落选的风暴。
初赛淘汰的是不符小说的格式、字句不够通顺的作品——这是你从网路上的匿名留言板看到的说法。看到这个留言的瞬间,深不见底的绝望袭上心头。自己的作品完全不值得讨论吗?真的这么糟吗?——不知道。于是你愈来愈不安。既然人都在东京了,不如直接把稿子拿去出版社,请专业的编辑鉴定一下吧。你不是没有这么想过,却无法鼓起勇气。万一编辑说「你没有写作的天赋,趁早放弃吧」,那该怎么办?于是你心生怯意,到头来还是无法实际行动。
今年你已经二十岁了。
可是你完全没有成为大人的感觉,唯有年纪徒然增加。
在你的认知中,所谓的大人是指「实现梦想的人」。虽然是被真正的「大人」听到会为之喷饭的定义,你却深信不疑。
电脑好不容易才开机完毕,你却迟迟无法敲下键盘,只能凝视著空白的记事本,任凭不安在脑海中闪过。就算写了再多作品,结果还不是一样?是不是一开始就出了差错?应该去买教导如何写小说的书来看吗?还是去上写作的专门学校?可是你没有钱。如果去打工的话,就没时间写小说了。转来转去、转来转去,你的思绪一直在同一个地方转来转去,彷佛哪里也去不了的旋转木马。你骑的是一匹玩具马。
明明以成为小说家为目标,最近却完全不看小说。一再落榜的经验让你愈来愈不想逛书店。看到标示著「新人奖得奖作品!」「期待的新人登场!」的新书,情绪就会陷入低潮,结果就自然而然地对书店敬而远之了。你已经被彻底打败了,恐怕连你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脆弱。
面对空白的画面喃喃片刻之后,你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文库本。外封早就已经取下,内封斑驳、内页也微微泛黄,显然被翻阅了无数次。
这部作品就是促使你想要写小说的契机,从高中时代开始不知道已经反覆阅读过多少次了。如今你开始将书中的内容抄写在稿纸上。这应该算是小说修行的一环,或者说是逃避现实的方法,每次写不出东西的时候,你总是会这么做。至于为什么选择手写,主要是因为写作的教学书籍告诉你这样比较有效。
这种毫无根据的情报,你毫不怀疑地相信了。
努力必有收获的信仰支配了你。「梦想必将实现」、「有付出必有回报」。从小到大,在各式各样的小说灌溉之下,一次又一次反覆烙印在脑海中的「诅咒」牢牢地将你捆绑起来。相信你多少也应该有点感觉,却假装没看见,所以你永远不知道让自己如此焦虑的不安与绝望到底从何而来。
抄写的字迹愈来愈粗。
笔尖的压力逐渐增强,笔心啪嚓一声断成两截。碎片飞进了左眼,泪水伴随著尖锐的痛楚落了下来。文库本的印刷文字变得模糊难辨。你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抄写什么了,却又不敢停笔,只能继续写下去。
于是你一个人独自书写著,彷佛是在逃避什么。
「我只能继续写下去!绝对不能放弃!」
泪流满面的你大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