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 ◇ ◇
在水声淙淙的清流旁,咲光映把布浸入水里。那是勾阵用来擦拭脸上血迹的布。因为这块布,她的神气被森林和邪念夺走了。
为了洗掉血迹,咲光映一直在漂洗那块布。好不容易才将那些血迹洗去,让布恢复了原来的颜色。
水花啪唦啪唦地飞溅出来,她把布拧干,用布帮躺在河边的勾阵擦拭身体。
尸靠着樱树,默默看着她。
走到这里时,尸已经累到瘫坐下来。十二神将勾阵身材高大,却很轻盈。但扛着比自己高大的人,还要一边注意后方有无敌人追来,一边以最快速度奔逃,还是疲惫到超乎想像。
尸把勾阵像抛出去般放下后,便大口大口喘气。咲光映露出担忧的神色。尸告诉她没事,但她的表情仍是很僵硬。
尸看着流水潺潺、各处绽放的樱花,放松了肩膀。
果不其然,流水周边没有一丝丝可怕气息。
花瓣堆积得像褥垫般厚,但底下只有地面。
清澄的水流很冰冷,把手放入水里,就会不由得挺直背脊,但令人心安。
与樱花之美不同性质的水之美,没有掺杂任何气息,透明清静似乎能把心中的沉淀物也冲洗干净。
尸看着已经全干的手掌,淡然一笑。
明知不可能,却还是控制不住胡思乱想。
纹风不动的勾阵,裸露的肌肤沾满尘埃、木屑。咲光映很在意那些东西,就用布沾水帮她清洗干净。
这么做对勾阵并没有帮助。
但这样的行动是咲光映温柔的表现,所以尸很喜欢看她那么做。是勾阵让他看到了这样的光景,他愿意为此表示感谢。
「这样就够了……」
咲光映呼地喘口气,盯着勾阵的脸看。
端庄秀丽的脸庞,犹如雕琢出来的。在乡里之中,没见过这么美的女性。
「好美……」
喃喃自语的咲光映摸着脸颊,希望自己也能变成那么美的女性。
她的脸映照在涓涓流水上,看起来与勾阵完全不同,再怎么期盼也不可能变成那样的大美女。
有点沮丧的咲光映,听到一句温柔的话。
「咲光映比较可爱哦!」
她惊讶地瞪大眼睛。尸看着她微微笑着。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心事被看透,咲光映觉得很难为情,赶紧撇开视线,脸有点泛红。
「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男孩露出真的不知道的表情,眯起眼睛说:「但咲光映就是比较可爱。」
只看外表,确实有美丽的女性,譬如绝世美女或美得闪闪发亮的人,但也有可爱的女性。
但对尸而言,可爱的女性只有咲光映。打从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就是世上最可爱的女孩子。
咲光映瞥勾阵一眼说:
「没勾阵那么漂亮……」
她不经意吐露出心声,希望自己可以变得那么美丽。
「会变美丽的,等你长大后,一定是世上最美丽的女孩。」
「怎么可能……」
想笑他说得太夸张的咲光映,看到他率真、温暖的眼神,屏住了气息。
「你绝对是最漂亮的女孩,咲光映。」
他的话没有丝毫虚假,他是真的这么相信。
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尸的咲光映,怱然表情扭曲地低下了头。
「…………」
尸发现她的眼眸动荡摇曳,慌忙走到她身旁。
「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尸怕自己说了伤害她的话,惶恐不安,像个幼童般无助地看着她。
眼睛泛着泪光的咲光映,摇着头道:
「不,对不起,不是那样……我只是松了一口气……」
她用手指拭去泪水,柔弱地露出微笑。
「想到好久没有这样跟你说话了,我就忍不住……」
而且尸笑得好平静,那模样缓解了咲光映紧绷已久的心情。
「哦……」
可能是明白了咲光映的意思,尸放松了肩膀。
为了要逃离尸樱,他一直很拼命,却由于甩掉追兵,将那个小女孩放回人界而被发现了。
女孩看着紧闭双眼的勾阵,眉间蒙上了阴霾。
「我知道现在不该这样放松心情……」
但能够跟尸在一起,还看到了他许久不见的笑容,她真的觉得很高兴,心中洋溢着满满的温暖。
尽管隐约的罪恶感不断扎刺着咲光映,她还是觉得很幸福。
就是这么觉得。
可勾阵仍昏迷不醒呢,自己会不会太过分了?
「没那种事。」尸用温柔的声音说:「因为她保护了你,所以不管结果怎么样,她都会很开心。」尸微笑着这么断言,语气出奇坚定。
「咦……」
一阵寒意掠过咲光映的背脊。
眼角余光看到的尸,脸上依然挂着平时的微笑。
「若是森林之主的樱树没有恢复原貌,咲光映就会有危险。她是为了保护你,用生命阻止了这件事。」
「为了……保护我?」
不,不是这样的。怎么想都不会是。勾阵不可能为了咲光映付出生命,找不到这样的理由。
咲光映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她猛然把视线转向勾阵,不知为何就那样定住动弹不得了。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们不可以抛下她不管呢?就因为她牺牲了自己,不让污秽的花朵绽放吗?」
温柔的尸。柔和的声音。
为什么给人的感觉很奇怪——好像很开心呢?
勾阵差点没命了,现在也还在生死边缘徘徊啊!
「她防止染上魔性的森林之主变成尸樱,我们要称赞她,对吧?」
一片花瓣飘落在勾阵苍白如纸的脸蛋上。
咲光映需要一点努力才能发出声音。
「称……赞……?」
为什么呢?
不知道原因,总之她不敢看尸的脸。
「是啊,幸亏有勾阵在。」
迎风飘舞的花瓣,落入涓涓流水而去。好多、好多的花瓣。
尸用手轻轻勾住咲光映的头,把她拉过来。
「真的太好了……咲光映平安无事,真的……」
男孩像唱歌般在女孩耳边细语。
「…………」
怦怦。
张大眼睛、哑然无言的咲光映,胸口深处有着不自然的鼓动。
◇ ◇ ◇
在太阳沉没前赶到行成府邸的藤原敏次,极力地抚着跳得特别快的心脏。
「太奇怪了……」
好像有东西在后方追着他,但他不敢回头,拼命赶路。
直到看得见行成府邸大门的附近,他紧张的心情才稍微缓和下来,悄悄往后面看,却没看到任何人,好像也没有妖怪。
只觉得空气特别沉重,如此而已。
「可能是阴天的关系,心情比较郁闷。」
这种时候,光吹过一阵风,人就会懒得动,觉得身体疲惫不堪,满脑子想着不该想的坏事。
尤其是像行成这样失去妻子和女儿的人,埋藏着深沉的悲哀和烦恼,这种现象会更为显著。
「敏次大人,请往这边走。」
侍女把敏次带到寝殿的主屋。
屋内微暗,点着灯台和悬挂式灯笼。看到橙色火光,敏次就无意识地松了口气。「明亮」是件能让人安心的小事。
穿着狩衣④、指贯⑤,一身轻便打扮的行成,坐在摆着屏风的主屋,面向矮桌振笔直书。
灯台被搬到桌旁,火光清楚照映出行成的侧面。高高摇曳的火焰照出了阴影,使行成的脸颊看来比以前更加消瘦。
「啊,敏次,欢迎你来。」
行成看到敏次,对他笑了笑,吩咐侍女准备东西招待他。
稍微后方的位置备有坐垫,敏次在那里坐下,简单地行个礼后,把手中的盒子放在地上。
他解开包巾,打开盒子,拿出做好的赎物。
「为了明天的祓,我带了这些东西来。不好意思,麻烦分给大家,把污秽或病源转移到这上面。」
再怎么亲密,行成的身分还是比敏次高很多。他三年前晋升为参议,又身兼大弁与侍从,所以比藏人头⑥时代更忙碌。
担负重责大任,又深受当今皇上信赖,想必要操劳很多事。随着他病倒的次数越来越多,就是最好的证明。
加上夫人去世的心痛,使他动不动就会病倒。
两名端着高脚漆盘的侍女快步走过来伺候,在行成和敏次的前方各放置了一个高脚漆盘。其中一个提起壶子,将里面的液体倒进行成的杯子里。
「啊,我……」
敏次坚持不用替自己倒,侍女抿嘴一笑说:
「这是音羽山的清水。」
他以为是酒的液体,原来只是一般的水。他苦笑着拿起杯子,请侍女倒水。
「请把这里面的东西分给大家。」
敏次指向盒子,马上了解意思的侍女接过盒子,先把赎物递给了主人。
行成拿出一个,在额头、脖子、胸口一带抚触过后,吹了三口气。
「行成大人,请放在这里。」
敏次拿出一条布。侍女接过来,把布摊开,接下行成的赎物。
这是每年的例行公事,已经相当熟悉步骤的侍女,为了请家里所有人把一污秽转移到赎物,便先行退下。
另一名侍女则留下来倒酒,但行成也叫她退下,等候叫唤。
侍女们行礼后离开,衣服摩擦声逐渐远去。
敏次盯着杯子里的水,开口问:
「这是怎么回事?」
听说音羽山的灵水可治百病。应该是哪位贵族送的,希望能让身体不好的行成恢复活力吧?
被敏次这么一问,行成苦笑着说:
「不,是左大臣大人送的。」
「咦!」
这么贵重的东西,自己真的可以喝吗?敏次慌张了起来。行成对他说没关系,要他陪他一起喝。
「因为身体不好,侍女们不让我喝酒。我嘴馋得慌,幸好有这些灵水。」
说完,他叹了一口气。在灯台火光的照射下,行成脸上的阴霾更深了。
「光是晴明不在京城这点,就让人觉得很没有安全感。」
敏次把杯子放到高脚漆盘上,深深低下头说:
「对不起,我们阴阳寮的寮官都太没用了,才会让行成大人这么……」
行成慌忙挥着手对俯首道歉的敏次说:
「不,抱歉,不是那样……在你面前,我会不自觉地放松,脱口说出那种话。」
然后他低声笑了起来。
「你可别对成亲大人说我说了那些话哦。」
成为阴阳博士的成亲即使面对参议行成,也必定会狠狠呛他说,我们寮官就那么不可靠吗?
虽然与安倍晴明的猜谜比赛是由阴阳寮取得胜利,但京城的贵族们仍是习惯仰赖安倍晴明。
这样下去不行。安倍晴明年岁已高,近几年来已有多次病倒,每每都把行成吓出一身冷汗。
因为,皇上会比谁都还来得忐忑不安。
「即使晴明完全退出幕前,阴阳寮还是有许多有实力的人。只要得到大家的肯定,皇上应该也会安心。」
晴明不在就心慌意乱的贵族们,是令皇上不安的原因之一。比皇上年长者,个个都仰赖晴明,年轻的皇上看到这种情形,当然会受影响。
行成喝着杯里的水,眯起眼睛端详已是有为青年的敏次。
「我家有你在就安稳啦。」
敏次瞠目结舌,慌张得不知所措,那模样让行成觉得很有趣。
「咦?!不、不不不,没那种事!」
发现自己回应得莫名其妙,敏次硬是把瞬间不知跑哪去的冷静拉了回来。
「我……我还不成材,所以您那么说,太高估我了……」
行成心想,他在这方面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变呢,以后不管他在阴阳寮里爬到什么地位,都希望他不会改变。
这时,侍女回来了。
「敏次大人,大家都很感谢您。」
制作这么多赎物,想必要耗费很多时间。成为阴阳得业生后,敏次的工作加重了,每天还要用功读书,却不只帮行成和他的孩子们准备赎物,也有准备给在这里工作的所有人。
敏次摇摇头说:
「这是我的职责,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他不能让侍奉行成的人发生什么意外。行成可以专心工作,都是因为有这群人帮他守着这个家。敏次常想,绝不能忽视他们的存在。
侍女看到敏次一本正经的摸样,微笑颔首。
这时,一名侍女拿着蜡烛走过来。
「打扰了。」
敏次看到她,暗叫一声「咦」?没记错的话,她是……
「大人,对不起,打断你们的畅谈。」
「怎么了?」
行成疑惑地问,侍女说:
「是这样的,小姐说想见敏次大人,已经等很久了。」
敏次眨了眨眼睛。
没错,那是侍奉小姐的侍女。
自从星星掉落在这座宅院以来,小姐就很依赖敏次。
过完年了,所以小姐应该是七岁了。
细眯起眼睛的行成点点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