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2 / 2)
听到「身体贴得那么近」这句话,罗伦斯立刻明白赫萝在说什么。
在黄金之泉旁与伊弗交谈后,罗伦斯很窝囊地消沉了。之后,赫萝在酒吧二楼安慰了他。
但是,赫萝怎么会到现在才生气呢?
罗伦斯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赫萝提起罗伦斯与伊弗交谈后不久的事情,还要他去骗伊弗。
然后,拐弯抹角地说什么只要闻味道,就能够猜出吃了什么。
「啊!」
罗伦斯察觉到的同时,赫萝已经把脸贴得很近很近,连她的眼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咱一心希望汝是个怕死的雄性。因为这样咱可以省掉麻烦,不用教导汝勇气与无谋有什么不同。」
在黄金之泉旁与伊弗交谈时,罗伦斯与伊弗共饮了同一杯啤酒。
旅人根本不会在意与他人共用同个容器喝东西。
不过,这只是旅行商人的常识,赫萝不见得也这么认为。
「你听我说,你误会了。」
虽不能强调这个旅行商人的常识,但罗伦斯至少能够坚定地主张是个误会。听到罗伦斯的话语,赫萝粗鲁地松开罗伦斯的耳朵,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平静地开了口:
「咱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要警告汝,别想对咱有所隐瞒。」
虽然没有很痛,但罗伦斯揉著自己的耳朵,一脸疲惫地别开视线。
既然感到不安,就直接说出来,这样也比较可爱啊;虽然很想这么反驳,但罗伦斯可不想被赫萝咬断耳朵。
而且,赫萝说要欺骗伊弗,毕竟只是提出一个可能性。就算要赌上这个可能性,那也要等到真的无计可施的时候。
还是说,就连这种手段,赫萝也认真在考虑吗?
罗伦斯一边看著她叫起乖乖趴在桌上的寇尔,一边思考著这些事情。
他觉得自己好像能够理解赫萝的想法。
她是真的感到不安。
随著狼骨传言越来越真实,或许赫萝的不安也越来越强烈。
「总之,咱们现在应该做的是……」
赫萝显得特别有威严的声音,把罗伦斯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世界。
寇尔照著赫萝的指示,正在收拾桌上的东西。
罗伦斯正在想赫萝到底打算做什么时,赫萝已在不知不觉中抽走他缠在腰上的荷包。她一边轻轻摇著荷包,一边说:
「汝别再死爱面子,乖乖向寇尔小鬼请教呗。当然了,如果汝说什么也要选择欺骗母狐狸的手段,那就另当别论了。」
罗伦斯还能够做出什么反应?当然是耸耸肩,然后叹了口气。
只有一流的商行够格拥有玻璃窗。
一般建筑物的窗户不是什么都没有,顶多就是贴上泡过油脂的布。
所以不管屋外再怎么寒冷,也大多会完全敞开木窗,让阳光流泻进来。
罗伦斯三人投宿的客房当然也不例外。房间里的窗户朝向屋外敞开,随著传进屋内的喧哗声,外头的冰冷空气也跟著毫不留情地吹了进来。
不过,此时此刻,罗伦斯完全感受不到吹进屋内的寒气。
会让罗伦斯忘记寒冷的原因,并不是他正专注地做著某一件事。
而是因为他彻底感受到何谓「茫然若失」。
「……怎么可能……」
罗伦斯终于挤出了一句话。
他揉了好几次眼睛,反覆确认。
当然了,摊在桌上的事实不会因为这样而改变。
「嗯……常识确实是个麻烦的对手……不过,这也太超乎常识了……是呗?」
罗伦斯知道很多生意上的诈骗手法,这些手法越是复杂,力量就越强大。
像是兑换商的兑换诈骗,有时这种诈骗手法,就是利用古今中外的复杂货币汇率所构成的。而利用买卖商品的诈骗,大多是利用复杂的骗术,不然就是利用错综复杂的时间轴来骗人。
当然也有单纯易懂的诈骗手法,只是与手法成反比,采用这种手法的几乎都是口才一流的诈骗师。
罗伦斯好久不曾因为单纯的诈骗手法而如此惊讶了。
「呃……我不记得有几枚铜币,但只要用这样的方法,再稍微调整一下,装了五十七箱的铜币应该就会变成六十箱……吧。」
看见罗伦斯与赫萝都表现出极其惊讶的样子,寇尔一脸没自信地这么说。
「不,一定是这样没错。原来如此,这样确实就不怕穿帮了。」
「是呗。不过,这也太……唔。」
赫萝一脸懊恼地呻吟,还捏起寇尔的脸颊。
罗伦斯则是惊讶得连捏寇尔的精力都没有。
进口时只有五十七箱的铜币,出口时却变成六十箱;现在寇尔解开了这个不可思议的谜题。
这个谜题的答案,就是采用的排列方法的差别──看是在箱子里一列一列地整齐排列相同数量的铜币,还是交替排列铜币。
两种排列方式都能够恰好排满箱子,如果有人偷走了几枚铜币,也都能够立刻发现铜币被人抽走。
而且,只要以口头或文件表明「装满整箱的货币」,就不会被人发现。再说,把货币放进一定大小的箱子,再进行运送的方式,原本就是为了省去清点货币数量的麻烦,也是为了万一在运送途中有人抽走货币,能够立刻发现。所以只有领取箱子的买主,才会去注意箱子在哪个时间点、哪个场所装了多少枚货币。
运送途中,根本没有人会在意箱子里的货币数量。
为什么呢?因为关税是针对箱子的数量来徵收,运费也是依箱子数量而定。
「不过,其他人不会发现吗?」
「嗯?」
「咱承认寇尔小鬼很聪明,但世上有很多聪明的家伙。如果这么做了好几年,应该会有人发现这样的手法呗?」
负责运送铜币箱,并将其送到珍商行的船主拉古萨说过,他一年运送箱子好几次,好像已经连续运送了两年。
的确,如果连续运送了两年,或许会有一、两个人发现这手法,实际打开箱子偷看过。
不过,有一点很重要。
「珍商行这么做想必是为了节省关税和运费,好让自己赚取额外的利润。不过,要证明珍商行利用这个手法赚取不法利益,必须有个条件。」
「嗯?」
「……啊!您是说明细吧?」
只要碰到必须动脑思考的事情,就是被赫萝捏著脸颊,寇尔也不在意。
寇尔露出笑脸迅速回答,旋即回过神来看著赫萝。
赫萝之所以加重捏寇尔脸颊的力道,是因为他说对了。
「没错。必须先看到出口和进口明细,才可能怀疑珍商行是不是在做什么不法勾当。在世上流通的商品当中,有太多商品能套用这个手法,不可能随时抱著疑心,检查每一样商品吧。」
罗伦斯自认抱著小心谨慎的生活态度,却还是有这么多没留意到的地方。
他伸出手拿起一枚排在桌上的货币,然后叹了口气。
「不过……」
一直在欺负寇尔的赫萝出声说道:
「这样咱们就找到威胁那家商行的武器了,是呗?」
赫萝双眼炯炯有神地说道。
罗伦斯犹豫著该不该泼赫萝冷水,最后判断隐瞒赫萝会带来反效果。
因为失望的感觉拖得越久,会变得越强烈。
「很遗憾地……」
听到罗伦斯这么切入话题,赫萝的笑脸僵住了。
「这个武器的威力可能太弱了。」
「为什么?」
比起带点怒意的不悦模样,赫萝此刻的表情更教人害怕。
但是,现在就是推翻方才的说法,也不能解决问题。
「减少三箱装满铜币的箱子,以逃避关税和运费来赚取利益。这样的行为如果传开来,珍商行可能要支付一些罚款,或是失去商誉。但是……」
「但是,这样的损失和狼骨带来的利益相差太大。就跟买这件衣服的道理一样呗?」
赫萝捏著自己的衣服这么说。
虽然露出不满的表情,但赫萝的模样还算镇静,或许她已经察觉到这是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就是这么回事。如果珍商行只是抱著半好玩的心态在追查狼骨,这个武器的威力或许刚刚好吧。」
虽然赫萝一副感到不满的模样,但没有因为少了一样筹码而沮丧。
因为她还来不及沮丧,就发现解开铜币谜题的寇尔早就沮丧不已。
寇尔一定很期待自己的智慧能够帮上忙吧。
赫萝方才不停捏著寇尔的脸颊,现在又像个姊姊一样粗鲁地摸著寇尔的头。
「不过,这样就表示对方很重视这件事情。而且,比起出了这招才被对方轻松地摆了一道,这样还好一些呗。」
「没错。发现这招没用时,再使出下一招就好了啊。」
当然了,很多事情总是知易行难。
最好是掌握得到什么事件,能够让雷诺兹像重视狼骨一样重视,但要是那么容易就掌握得到,哪还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地奔波呢?
换个角度想,雷诺兹一定是在收集情报后,才掌握到狼骨的线索。所以,应该跟著雷诺兹的脚步收集情报吗?
在凯尔贝经营生意的雷诺兹都有办法得到线索,说不定基曼也知道一部分的情报内容。
虽然不知道基曼有什么企图,但能够确定他想要利用罗伦斯认识伊弗这一点,要求罗伦斯做些什么事。所以,罗伦斯应该能够要求基曼提供情报,以作为报酬。
现在镇上不知发生什么骚动,短时间内恐怕很难与基曼搭上线,但罗伦斯并不在意花费这点时间等待。
他在意的问题是──
「就算我们准备思考下一招,但还是不知道伊弗什么时候会离开凯尔贝。从她的语气听来,她似乎很想和这个城镇划清界线,早早地远走高飞。她这一走,就不知道几时才会回来。然后,如果雷诺兹得知伊弗打算离开,他会怎样?」
「很可能会立刻去找那只母狐狸。」
时间是永远的敌人。
罗伦斯正要发出呻吟声时,赫萝开了口:
「这么一来,只能想办法骗骗那只母狐狸。」
罗伦斯以视线反驳说:「你刚刚那么生气,现在还说这种话。」
然而,到了最后关头时,罗伦斯也不得不考虑采用这种愚蠢的手段。
现实中,有很多一旦错失良机,就永远没办法到手的东西。
如果是关系到教会权威的重要物品,从一处黑暗消失到另一处黑暗的可能性更是大。
赫萝拨弄著寇尔的头发,罗伦斯则是拨弄著自己的下巴胡须,两人都思考著各种可能性。
从寇尔没有反抗赫萝这点来看,他想必也在思索些什么吧。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但现实并没有那么如意。
时间不断徒然流逝。赫萝似乎放弃了思考,她离开寇尔走到床边坐下,慢吞吞地掏出尾巴。
看见赫萝的举动后,罗伦斯看向寇尔,结果发现寇尔也正看著他。
寇尔投来彷佛在说「先休息一下吧」的眼神,脸上浮现苦笑,罗伦斯正准备点头回应时──
「唔。」
被罗伦斯和寇尔注目著的赫萝抬起头,把耳朵朝向走廊的方向。
为了捉弄罗伦斯,赫萝总是能够正确地分辨在房外走动的脚步声。
赫萝的好耳力立刻得到了证实。
「罗伦斯先生。克拉福.罗伦斯先生。」
敲门声响起的同时,传来呼唤罗伦斯名字的声音。
罗伦斯听出是旅馆老板的声音,不禁纳闷他为何要特地前来客房。
在三人互相使眼色之前,寇尔已经迅速站起身子,跑向房门。
他已经预付了住宿费,也不记得有打破过向旅馆借来的杯盘。
罗伦斯这么想时,看见有点驼背的旅馆老板站在打开的门外,慌张不已地四处张望著。
「喔!原来您没出去啊。」
「是的。请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喔,是这样子的,方才有人要我把这东西交给您。」
「给我?」
旅馆老板到底特地送来了什么?罗伦斯正纳闷时,看见旅馆老板从怀里取出一封信。
罗伦斯打开收下的信一看,看见整齐的字迹写著:
「速至里东旅馆……想讨论石雕像事宜。细节交给旅馆的……老板处理?」
罗伦斯喃喃说出信件内容后,抬头一看,发现旅馆老板的视线也落在他手中的信纸上。
然后,在与罗伦斯四目相交的瞬间,旅馆老板用力地点了点头说:
「喔,是这么回事啊。我马上去准备。请问是安排一位就行了吗?」
虽然不明白旅馆老板的意思,但罗伦斯再次让视线落在信纸上,把信件内容继续看完。
罗伦斯看见最后一行写著「单独前来」。
「我明白了。请您稍候一会儿,我这就火速去安排马车。」
「啊……喔。」
罗伦斯给了如此少根筋的回答,旅馆老板听了却立刻恭敬地行了一个礼,然后快步跑开。
「怎么回事吶?」
「不知道,我也搞不太清楚……啊!原来如此,我差点忘了这家旅馆是伊弗介绍的。」
罗伦斯回到桌子旁,把信件放在桌上后喃喃念著。
赫萝似乎以为罗伦斯一定会把信件送到她手上,所以露出一副不满的表情走下床。
「伊弗可能是有什么急事找我吧,搞得这么神秘。」
「汝一个人没问题吗?」
赫萝用两根手指头夹起信纸,一副像在鉴定可疑物品似的模样,皱起鼻头嗅著信纸的味道。
看见赫萝用力蹙紧眉头,罗伦斯知道这信肯定是伊弗写的。
「我会好好骗她的。」
「大笨驴。」
说罢,赫萝重复一遍说:
「汝一个人没问题吗?」
这次罗伦斯没有再开玩笑。
「如果她打算害我,应该还有很多门路才对。而且,她会这么做,大概是有什么理由吧。」
「……」
赫萝看似不满地闭上嘴巴,甩动著尾巴发出啪啪的声响。
她可能是担心伊弗会再陷害罗伦斯,也可能是觉得罗伦斯不可靠。
不管她怎么想,因为信上已经写著「单独前来」,所以罗伦斯打算独自赴约。
如果罗伦斯先怀疑起伊弗,伊弗一定会更怀疑他。
不过,罗伦斯担心著要是这么告诉赫萝,赫萝可能会不开心。
就在罗伦斯苦恼著不知道该说什么时,救星出现了。
这个救星就是一直静静观察事态演变的寇尔。
「没事的,赫萝小姐。罗伦斯先生不在的时候,我会保护您。」
听到寇尔这奋不顾身的玩笑话,还有谁能够忍住不笑。
赫萝先是瞪大眼睛,跟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比罗伦斯小了一轮的寇尔居然做出如此贴心的举动,这教贤狼赫萝怎么任性得起来。
笑过一阵后,赫萝轻轻叹了口气,叉起腰说:
「汝也听到了呗。咱会在寇尔小鬼的保护下,等汝回来。」
罗伦斯向寇尔使了个眼色。
看见寇尔展露笑脸回应自己,罗伦斯只能心存感谢。
「我去去就回。如果有可疑家伙来敲门,千万不要开门啊,因为对方可能是只狼。」
听到罗伦斯开的玩笑,赫萝一副彷佛在说「愚蠢至极」似的模样,还哼了一声。
「反正,如果没有传来好消息,咱不敢保证还能够继续保持人类的模样。」
听到赫萝完全不像在开玩笑的发言,罗伦斯没能做出回应。
因为旅馆老板已经前来呼唤罗伦斯了。不知是欠了伊弗多少人情,旅馆老板似乎真的火速安排好了马车。
「那么,详细情形就请您询问马夫。」
照这样子看来,里东旅馆是不是真的旅馆都教人怀疑。里东旅馆一定只是暗指某处住家。
罗伦斯点了点头后,跟在旅馆老板后头走去。
决定带著寇尔一起旅行是对的。
罗伦斯一边回想寇尔说出那句玩笑话的表情,一边在心中念了这么一句。
走出旅馆后门后,没有看见涂得全黑的马车,只有一辆很普通的马车等候著罗伦斯。即便如此,旅馆老板还是给了罗伦斯一件外套,要他把外套帽子压得低低的。
罗伦斯明白伊弗想要私底下与他见面,但不明白伊弗怎么能够对旅馆造成如此大的影响力。
就算旅馆老板欠过她什么人情,这样的影响力也未免太夸张了。
没多久后,马车抵达被称为里东旅馆的建筑物,这时罗伦斯心中的疑虑变得越来越强烈。
马车经过只要一个失误就会卡住不动的小巷子,来到一个彷佛会看见鞋匠或桶匠不畏寒风在屋檐下大展身手似的地带。就像伊弗带罗伦斯去过的藏身处一样,这区段的建筑物外观也显得老旧泛黑,看得出来是年代久远的老房子。
建筑物对面有间可能是服饰店的工作坊,那儿有三人正忙著同心协力裁断一大块皮革。
贵族厌恶一切的劳动工作。
以区段来说,这里并非上流社会人们居住的地方。
而且,自从来到这个工匠区后,罗伦斯一直感觉得到三人投来异样的眼光。
因为只有熟面孔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所以三人理所当然会投来讶异的眼光。但是,三人投来的,是带有不同情绪的眼光。
如果要以言语来形容,那正是监视般的眼光。
「我带客人来了。」
驾驶马车,戴著罗伦斯前来的马夫一抵达建筑物前方,随即拿起拐杖敲门。
虽然马夫率直的表现让罗伦斯感到惊讶,但他发现马夫的敲门方式有些奇怪,心想可能是种暗号。
过没多久,有名男子打开大门探出头来。男子的面孔并不陌生。
他是在三角洲上与伊弗一起行动的四名男子之中,目光不太正派的年轻男子之一。
「进来。」
然后,跟上次一样,男子一边打量著罗伦斯,一边简短地说道,跟著把头缩进屋内。
就快被卷入大事件了──虽然罗伦斯挥不去这样的直觉,但就算察觉到这点,也不能采取什么行动。
这种时候多害怕只是多吃亏而已。所以,罗伦斯拿出身为商人的好奇心武装自己。
向沉默寡言的马夫道一声谢后,罗伦斯走下马车,一副不畏惧的模样,伸手准备推门。
虽然大门显得破烂不堪,很适合放在就快变成废墟的住家上,但使用的木材质感不差,特别是推开大门时,木门也不会嘎吱作响。
罗伦斯推开大门、走进屋内后,看见方才探出头来的男子背靠著墙壁,正在看他。
不管到什么地方送货,商人都必须面带笑容。
罗伦斯笑容可掬地回应后,腰上大剌剌挂著长剑的男子指向走廊最里面,接著闭上了眼睛。
眼前的墙壁一半是石造、一半是木造,地上没有铺地板,只是踏平的土壤。
这栋房子可能曾经是工匠的工作坊。
罗伦斯发出沙沙作响的脚步声,朝向屋内走去时,嗅到了这个季节光是闻到那味道,就能够放松心情的木头燃烧味。
罗伦斯打开走廊尽头的房门一看,发现里头呈现工作间兼客厅的格局。不过,现在这里似乎只被当作仓库使用,里头堆放了木箱和桶子,没有什么生活感。
房间的左侧有一座壁炉,壁炉四周勉强比较像是人们可以生活的空间。
「有没有吓一跳?」
坐在暖炉前方的椅子上取暖,阅读著羊皮纸束的伊弗抬起头问道。
说伊弗像是阅读人民陈情书的女贵族,还有那么几分像。不过,当伊弗回过头时,罗伦斯不禁感到有些吃惊。
因为他看见伊弗红肿的左嘴角。
「很冷耶,快关上门。不过,门不会锁上喔。」
罗伦斯花了点时间,才理解伊弗是在开玩笑。
伊弗再怎样也不可能是跌倒撞伤嘴角,所以应该是被人殴打的。
「抱歉啊,突然把你叫来。」
「……不会。能被美女叫来秘密的小窝,是我的荣幸。」
面带笑容开玩笑时,就表示这个玩笑话不好笑。
一脸正经地开玩笑时则恰恰相反。
「秘密的小窝啊……总之,先坐下来吧。不过很遗憾地,这回我不提供餐饮服务了。」
伊弗说著比了一下空椅子,在罗伦斯坐下前,她已经把视线拉回羊皮纸上。
「虽然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但我认为,你若是想把这里当作狗窝,好像还不够温暖呢。」
伊弗把左手倚在桌子上,保持面向壁炉的姿势,一直看著手边的羊皮纸。
她没有回应罗伦斯的话语。
「不过,这样夏天很凉爽,应该不错吧。」
「现在是冬天耶。」
听到伊弗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一句,罗伦斯笑容可掬地说:
「那更好啊。出去外面的时候,会觉得很暖和。」
这时伊弗总算抬起了头。
虽然嘴角的伤看起来很痛,但伊弗的眼角似乎愉快地浮现笑意。
「呵呵,一点也没错。我还真想赶快出去。」
「为什么你要待在这里?」
想到男子八成在门外偷听,罗伦斯便没有直接说出:「你被关在这里吗?」
伊弗叹了口气,然后把羊皮纸束放在桌上,开口说:
「如果是你,也会把重要武器藏起来,好在紧要关头使用吧?」
「……确实是这样没错。」
伊弗身为前贵族,又是个连精明的商业公会干部基曼也会表示敬意的存在。这样的她对凯尔贝的地主们而言,或许真的是张王牌。
罗伦斯以视线扫过桌上的老旧羊皮纸,根据文章的编排位置以及固定的句型,看出那是土地交易的文件。
也就是说,伊弗被关在这里,独自进行作战会议。
「不过,我会被关在这个有人佩带长剑监视、房门上锁的地方,并不是因为受到这个合约连累。我会叫你来,更不是为了邀你跟我一起冒险。」
这句话──是在以木材与皮草著名的城镇雷诺斯,曾经邀罗伦斯合作极度危险交易的伊弗才会开的玩笑。
僵住笑脸的罗伦斯不是在演戏。
「不过,幸好被抓了。要不然今晚我就不能张大嘴巴咬面包了。」
罗伦斯知道愉快的闲聊时间结束,即将切入正式的商谈。
伊弗话中的意思很简单。
她的意思是殴打她左脸颊的人,也会殴打她的右脸颊。
「我叫你来只有一个原因,镇上不是发生骚动吗?」
「是啊……好像是这边的渔夫船只在南边靠了岸。」
「没错,这时机真是巧得就像上天安排好的一样。我们才刚刚离开三角洲回到这边,就传来了这个消息。凯尔贝只要隔了一条河,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城镇。镇上要是发生什么骚动,为了避免造成混乱,渡船会跟著停驶。在镇上大家都认得我们,所以骚动明明才刚刚发生,我们却已经搭不了船。我们派去收集情报的那些密探虽然顺利到了南边,但还是来不及赶回来。」
虽然罗伦斯是一个城镇接著一个城镇不断旅行的旅行商人,所以不会遇到争夺地盘的问题,但还是能够理解争夺地盘会造成什么状况。
罗伦斯明白了伊弗把他叫来,又说这些话的目的。
只是,他不知道这个目的有多重要。
虽然商人的直觉告诉罗伦斯,这应该不至于重要到必须挺直背脊面对的地步,但是──
「凭你敏锐的观察力,应该已经猜出我的目的了吧?我需要你所知道的情报。你一定是待在三角洲上的洋行,待到渡船停驶前一刻才离开的,应该有听到些什么情报吧?」
从伊弗的口吻听来,她像是早就知道罗伦斯去过洋行一样。
不过,这也是很合理的事情。因为伊弗本来就知道罗伦斯隶属于罗恩商业公会,所以她要猜出罗伦斯去过洋行并不难。
然而,在这个状况下听到伊弗这么说,罗伦斯当然会怀疑把伊弗关在这里的那些家伙,有可能派出了手下监视自己。
当然了,这也可能是伊弗故意要让罗伦斯这么想的陷阱。
「只听到一些而已。」
「那也没关系。」
罗伦斯让视线落在桌上的羊皮纸,目的是为了思考要隐瞒伊弗多少情报。
然而在几秒钟后,当罗伦斯再抬起头时,已经毫无隐瞒地说:
「南边商行的船只拖走了属于这边的船只。虽然不知道船上载了什么货,但听说是要以长剑护卫,而且值得送进教会的东西。」
虽然罗伦斯没有要求回报,就一五一十地说出对方想要知道的情报,但并非没有任何意图。
「……你说的是谣言吗?」
「我的旅伴好像经过了教会附近。」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伊弗吐了一大口气,跟著闭起眼睛,抬头面向天花板。
然后,她立刻挺起身子,睁开眼睛说:
「果然是这样没错。」
罗伦斯没有说谎是正确的选择。
对于罗伦斯口中的一丁点情报,伊弗可没有那种闲工夫打心理战。
「幸好你不是个吝啬的小人物。」
「如果我是个大人物,就不会满不在乎地被人叫来这里。」
「说得也是。不过,世上有很多大人物无法通行的小路。」
对伊弗而言,向罗伦斯打听镇上发生的事,应该是没什么胜算的赌注。
就算罗伦斯真的一直待在洋行,也不见得一定能够得到情报。
即便如此,伊弗还是避人耳目地把罗伦斯叫来这里,无疑是另有目的。
对于这个目的,罗伦斯原本只是抱著模糊的猜测,但听到伊弗的话语后,他大致描出了那个轮廓。
「你要我走小路?」
「你在凯尔贝算是拥有特异立场的人。你跟这个城镇根本没什么交流,却能够与这个城镇的人最想有所交流的对象愉快地对话。」
伊弗莞尔一笑,连眼睛都眯了起来。
听到伊弗的话语后,罗伦斯脑中闪过基曼听到他认识伊弗时的表情。
「当然了,我不会让你做白工。这件事情是把我关在这里、肚子大到会卡在小路上的家伙要我提出来的。」
伊弗拿起一张羊皮纸挥了挥。
那是一张签了名,也盖过章的合约。
以旧字体签订的合约,记载著关于凯尔贝三角洲的事情。
「很遗憾地,我拥有的金钱财物都稍嫌不足,但还是握有人脉和权力。在生意上,能够带给你很大的助力。」
「束缚力呢?」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伊弗收起脸上装出来的笑容,面无表情地说:
「……也会有。」
然后,伊弗摸了摸自己的左脸颊,又看了看手掌确认有没有沾到血。
「你都不问我怎么会受伤啊?」
「你怎么会受伤呢?」
听到罗伦斯立刻反问道,伊弗晃动著肩膀笑笑,然后像个城市女孩一样掩住嘴巴。
伊弗看起来真的很开心的样子,但这样反而让人为她心疼。
「真是被你打败了。我会想要找你做这件事,不只是因为你的立场最合适。」
「不过,让我去冒险,也不会害得你站不稳双脚。」
两人此刻不是在闲聊。
只有在愿意免费为对方冒险的时候,才能够放下戒心。
「我乘隙攻击跟你完美防守,并非同样困难的动作。」
「是啊。因为经常跟我的旅伴互动,所以我切身了解这点。」
罗伦斯知道自己一味地防守,早晚会输给伊弗。
她点了点头,然后露出正经的表情说:
「我想八九不离十了吧,我们这边的渔夫应该是抓到了一角鲸。」
「一……」
罗伦斯就快说出「一角鲸」时,慌张地转身看向后方的房门。
「那家伙不是负责偷听人家说话这种小事的角色。把我关在这里的家伙虽然这么对待我,但其实很怕我会不顾一切地闹起别扭。」
虽然罗伦斯不知道伊弗说的话有多少可信度,但就算怀疑也无济于事。
他点了点头,然后重新面向前方,再次询问:
「一角鲸,就是那个吃了会长生不老的生物?」
「没错,就是头上长了一支角的海兽。吃下一角鲸的生肉,能够长生不老,把它的角磨成粉喝下去,还能够治愈万病。」
罗伦斯一直相信这是一种迷信,而伊弗的口吻当然也不像把这种话当真。
「我听说一角鲸这种生物,如果没有待在像冰块一样冷的环境里就会死掉,有可能来到这么偏南的地方吗?」
「照船夫所说,北方海域要是起暴风狂浪,那边的鱼或生物有时候也会被冲到这里来。不过,我也不曾听过一角鲸被冲到这里来。一般会交易的,大多是把鹿角或鹿骨说成是一角鲸骨头的东西。」
在各地的传言中,都听得到能够长生不老、或治愈万病的灵丹秘药。
而且,这种东西越是在异教徒之地上找到,正教徒们就越相信其功效。
人们会希望自己死后能前往没有衰老病痛,只有安定幸福的世界,就证明了这个世界并非充斥著安定和幸福。同样的道理,至少在教会宣扬教诲的地方,一定找不到长生不老的药。
像是游走各地,也见闻过各处商品或商谈的商人与旅人,以及经常与死亡和衰老为伍的佣兵们,当然都知道这些灵丹秘药全是冒牌货,是一种迷信。
然而,就是有些家伙不知道。
被土地束缚,没踏出领土过的贵族,就是典型的例子。
如果是活生生的一角鲸,想必各地的贵族都会抱著钜款赶来购买吧。
「不过……这么说来,该不会……」
「没错。如你所料,要是得到一角鲸,北边的家伙们就能够上演一场巨大的逆转戏码。」
听到事态的严重性,罗伦斯不知道自己一瞬间缩起身子,还误以为椅脚断了。
怎么看也知道凯尔贝南、北两地的关系欠佳,而现在镇上抓到了能够瞬间逆转局势的东西。
要发生战争了。
罗伦斯的直觉这么告诉他。
「南边那些家伙说什么也想要控制住北边。如果双方的立场对等了,他们会很伤脑筋的。我们这方如果得到一角鲸,把卖掉一角鲸的钱拿来还债,他们还得找我们钱呢;或者是,我们也可以抱著不惜一战的觉悟,找来某处的领主当作靠山。如此一来,他们当然说什么也不愿意让我们得到一角鲸。他们只要抢走一角鲸再卖掉,就能够一石二鸟。那金额很吓人呢。」
一角鲸之所以会被送进教会,想必是为了多少形成一些牵制力,以免北凯尔贝诉诸武力。
如果北凯尔贝攻进教会,那等于是在向教会宣战。
「如何?你不觉得如果穿过了这条小路,可以看到很不得了的东西吗?」
伊弗说的一点也没错。
罗伦斯是罗恩商业公会会员,而伊弗一定是打算无所不用其极地利用他的这个身分。
凯尔贝南、北两地的人们可说关系相当恶劣。
而在此地,能够与伊弗有所交流、在镇上又不会引人注意的罗伦斯,无疑是个稀有的存在。
因此,他或许是个最适合当密探的人选。
但是,有件事情罗伦斯只字未提。
他已经告诉了基曼自己认识伊弗。
「如何?你愿意做吗?不对……」
伊弗刻意地甩了甩头,再度直视罗伦斯说:
「你要什么回报,才愿意做呢?」
这无疑是要罗伦斯去做背叛公会的行为。
伊弗当然也明白这一点,而且她一定也知道对南方人而言,商业公会是什么样的存在。
伊弗明明知情,还提出这样的提议。
那是因为伊弗有自信无论罗伦斯要求什么回报,只要是罗伦斯张开双手抱得住的东西,她都有办法让罗伦斯如愿。
还有一个原因是,这件事情确实牵涉到足以让伊弗有这般自信的庞大利益。
「可以让我考虑一下吗?」
伊弗沉默地摇了摇头。
罗伦斯如果拒绝了伊弗要他当密探的请求,就算伊弗当场视他为敌,也不足为奇。
不对。不管状况如何演变,罗伦斯都应该抱著可能被视为敌人的想法来应对。
这么一来,他绝对不能够犹豫。
他一犹豫,就表示不知道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这样的密探哪还有什么信用可言。
然而,罗伦斯感到犹豫。
虽然不知道基曼有什么企图,但可以利用这件事情。
如果告诉基曼这件事情,基曼会有什么反应呢?
如果变成基曼的走狗,能够为自己带来多少利益呢?
非同寻常的莫大利益在天秤两端不停堆高,不肯轻易倾向某一端。
商人当然会思考损益。
不,应该说除了损益之外,商人还能思考什么?
「上次是提到狼骨吧?」
伊弗单刀直入地这么说。也不知道是识破了罗伦斯的心声,还是一开始就打算把这个当作交涉条件。
「我想你们的直觉敏锐,应该已经隐约察觉到雷诺兹是认真的了吧?还有,那家伙想要得到我的协助。」
伊弗脸上浮现淡淡的微笑。
如他们所料,雷诺兹果然是认真在寻找狼骨,而伊弗也知道这件事情。
照这情形看来,伊弗可能也已经猜出雷诺兹想与什么对象牵上线。
「……你知道这状况,还帮我们写了介绍信?」
「生气了啊?」
「怎么会,我很高兴我们猜对了。」
伊弗脸上浮现自嘲的笑容,然后从椅子上起身,拿起两根木柴丢进暖炉里再坐回椅子上。
「北边很少有人能够烧木柴取暖,几乎都是烧泥炭。」
「不过,听说这边比较多人会施舍给穷人。」
「咯咯。如果是那小鬼,不管去到哪里,都会很受欢迎吧。」
罗伦斯真想看看伊弗的手掌心流了多少汗。
虽然伊弗的表情不断变化,但罗伦斯当然看得出她都没有说出真心话。
「如何啊?这应该不是太差的提议吧。」
「这提议应该不会太差。」
然而,恶魔总是先提供强大的能力,再换走人类的性命。
罗伦斯如果接受这个提议,肯定会造成公会的利益损失。
不仅如此,如果事情穿了帮,罗伦斯不是被公会放逐,就是必须接受制裁。
虽然赫萝说没什么好担心,但基曼突然改变态度时的冷漠表情,已经深深地烙印在罗伦斯的脑海里。
不用说是失去商人身分,就是说罗伦斯还可能失去性命也不夸张。
「你见过基曼了啊?」
罗伦斯的脸上没有惊讶,但不是因为他的自制力发挥了作用。
这是因为伊弗的话语太过准确,让他惊讶得连表现情绪都忘了。
「你去洋行收集情报,交谈中一定会提到我的名字吧。我都能够想像出那家伙听到我的名字时会有什么反应了。」
伊弗一副纯粹感到开心的模样说道,就好像聊起旧日结识的老友一样。
还是说,对伊弗而言,就连基曼也只是一般程度的对手?
罗伦斯告诉自己:「不对,不可能。」
「是啊……他是一位很优秀的商人。」
「的确是。每家公会里都会有天赋过人的家伙,那家伙就是其中一人。」
伊弗用著活泼生动的口吻这么说。
「基曼先生怎么了吗?」
「你还是别逞强吧。那家伙执拗地想要害我,你一定被他狠狠威胁过吧?」
伊弗眯起眼睛问道,那眼神就像在染上银色的冰之森林出没的狼一样。
「……是啊。」
「不过,那家伙确实是个狠角色。我也好几次被他害得烫伤了嘴。」
伊弗凝视著桌面,嘴角浮现淡淡的笑意。
越难笑的回忆,越容易勾起笑意。
不过,伊弗没有那么多时间沉浸在回忆之中。
「欸。」
「什么事呢?」
伊弗爽快地说:
「你要不要乾脆脱离公会啊?」
在感到惊讶之前,罗伦斯便觉得这句话愚蠢极了。
「脱离公会的商人还能去哪里?」
公会拥有广大的商业网、无数的特权、知名度,以及这些优势所伴随的各种利益。
还有,公会能够带给人们同伴存在于世界各地的安心感。
踏出公会的庇护伞外,就跟某天突然破产没什么两样。
「你可以到我这儿。」
伊弗一边用手指拨动羊皮纸角,一边喃喃说道。
「到你那儿?」
「嗯,你可以到我这儿。」
罗伦斯脑中闪过雷诺兹说的「波伦商行」四字。
难道波伦商行真的存在?
这时,伊弗忽然看向远方,指著自己的嘴角开口说:
「我会被关在这里,是弄伤我嘴角的家伙下的命令。」
伊弗指著自己嘴角的手指,和赫萝的手指有些不同。
那是细长白皙,但显得有力的女子手指。
罗伦斯抱定决心,要学船夫用铅块塞住耳朵,以免被人鱼歌声蛊惑。
「那家伙是签订这张三角洲合约的地主的孙子。他虽然小我两岁,但有著不输给我的敏感神经,以及对金钱的强烈执著。还有,他对我似乎也一样有著强烈的执著。」
伊弗露出自嘲的笑容。
罗伦斯不禁觉得她的表情有些落寞。
「那家伙梦想著离开这个城镇。他一脸认真地说要得到一角鲸,然后带著这个资金当本钱,南下设一个大商行。他还用打了我嘴角的右手抓住我的肩膀,愤慨地说:『如果跟你联手合作,一定能比我家的那些老头还要成功。』」
说到这里,伊弗停了一会儿,罗伦斯知道她做了一次深呼吸,以掩饰自己差点轻笑了出来。
不过,伊弗吞下的笑容在她的意愿下化成了真实的情绪呈在脸上。
「如果不趁这个机会背叛他,怎么说得过去呢?」
伊弗说出惊人的发言。
她之所以想要说服罗伦斯,原本是要罗伦斯背叛公会,然后收集有关一角鲸的情报。
这么做是为了让地主们重新拿回在凯尔贝的主导权。
然而,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对伊弗直接下令的地主儿子企图得到一角鲸,然后舍弃凯尔贝南下。
而现在,伊弗企图背叛这个地主儿子。
她在罗伦斯面前说出这样的企图。
用她那已经背叛地主儿子的嘴巴亲口说出。
「基曼应该会想利用我才对。」
罗伦斯的思绪跟不上伊弗的话语。
伊弗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太沉重,使得罗伦斯来不及切换思绪。
「因为基曼知道那个浪荡子爱我爱到无法自拔。而他应该是想透过我设计那个浪荡子。」
罗伦斯觉得自己就像蒙住眼睛上战场一样。
伊弗用罗伦斯不知道的情报、不可能知道的情报,还有他甚至无法判断真伪的情报,画出了一张图。
就算做了说明,罗伦斯也看不懂这张图。
他怎么可能会懂。
「基曼的目的是为了彻底打击地主们,让他们无法东山再起。我想基曼八成打算跟他们签订让渡一角鲸的合约,然后换取土地权。到时候基曼得到了土地权状,儿子则带著一角鲸逃跑。你一定觉得很莫名其妙吧?不过,你想想我如果亲口跟那个浪荡子这么说,他会怎样?所谓正常交易总会怎样呢?」
为了不让观众窒息,伊弗提出了观众也能够回答的问题。
「总会败给爱情。」
或许是罗伦斯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关系吧,总之伊弗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当然能够理解基曼想要这么做的理由。老人家厌恶见到变化。就算是有所改变会比较好的状况,事到如今他们也没有那股魄力去改变这个长年不变的环境。无论是北边或南边都一样。还有,两边的年轻一辈也都一样感到愤慨。基曼现在一定拚命在思考该怎么做,才能够刷新凯尔贝这个在微妙平衡下运作的城镇,并且赢过其他公会或商行,让自己的知名度大大提升。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会伶俐地、合理地,并且以个人利益为优先地,思考要如何利用什么对象。」
「或许你也在思考怎么利用基曼画出来的这张图,对我设下陷阱。」
罗伦斯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伊弗朝向罗伦斯摊开一只手掌心,做出投降的姿势。
罗伦斯当然知道伊弗根本没把他当成对手。
「你说的这些事情是真是假,我无从确认起。在这种时候,你认为我会凭著什么做出判断?」
把罗姆河流域视为自己地盘的狼,看似开心地笑著回答说:
「过去的经验。」
「毕竟我曾经被骗了一次。」
「你说的没错。不过,以前的商人有句话说得很好。」
看见伊弗扬起嘴角,罗伦斯不禁怀疑,嘴角底下怎么会没露出尖牙。
「就当作被骗,先上船再说。」
说罢,伊弗咯咯笑个不停。
那模样就像喝醉了酒一样。
不,她是真的醉了。
这是个像是在一张错视图当中,还有另一张错视图似的诡异局势。
罗伦斯下定决心,站起身子。
他告诉自己继续留在这里,只会更危险罢了。
「你的答案是『不』,没错吧?」
明明才刚结束让人醉得都快站不稳的对话,伊弗的声音却像寒冬里的河水一样冰霜。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罗伦斯才感觉到一股寒意爬上背脊。
「基曼应该会要求你提供协助。因为你的立场非常方便。对了……」
伊弗一边露出看似愉快的笑容,一边继续说:
「珍商行的泰德.雷诺兹很想利用我的人脉。只要我愿意配合,他一定会在我耳边轻声说出想要交易的对象。你们不是在追查狼骨吗?」
伊弗.波伦──好一个曾为贵族的女商人。
罗伦斯在下意识中,已经握住缠在腰上的小刀。
「如果你以为我手无寸铁,那就大错特错了。」
伊弗收起了笑容。
虽说在门外监视的男子没有在偷听,但腰上可是挂著长剑。男子总不可能是随随便便找来的小混混。
而且,械斗不是商人应该做的事情。
罗伦斯缓缓松开握住小刀的手,然后行了一个礼,转身背对伊弗走了出去。
当罗伦斯握住门把,准备开门的瞬间,传来了伊弗的话语:
「你会后悔的。」
伊弗与基曼说了一样的话。
罗伦斯咬紧牙根,打开了房门。
走廊上负责监视的男子依旧闭著眼睛,背靠著墙壁。
在他沉默地与男子擦身而过时,罗伦斯朝向男子一看,发现他腰上的长剑已经解开剑扣,随时准备拔出长剑。
「别把事情说出去啊。」
然后,男子这么喃喃说了一句。
别说回答,罗伦斯连点个头都没有,但并非因为不用多说他也知道不能把事情说出去。
而是他根本没办法把事情说出去。
早在好几年前,罗伦斯就自认已经是个能够独当一面的旅行商人,对于自己在世上是多么渺小的存在,也早已有所理解。
明明这样,他却偷看到了。那是令人噤若寒蝉的结构,其中的一小部分。
那些人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金额在下赌注。
他们是住在完全不同世界的人。
这样的想法在罗伦斯脑中挥之不去。
他打开玄关门一看,发现有辆为他准备的马车等候著。
「先生,请上车。」
马夫后方的三名工匠依旧忙著裁剪皮革。
罗伦斯早就发现了。
三名工匠其实是在监视。
罗伦斯收下马夫递出的外套,一边把外套帽子压得低低的,一边坐进马车。
伊弗已经那么明白地说出她的盘算,不可能就这么放过罗伦斯。罗伦斯自问:「应该向基曼要求庇护吗?」
或者也可以选择立刻逃出凯尔贝。
应该尽速逃离行情不明的市场,不要进行任何交易才对。
罗伦斯陷在沉思之中,当他发觉时,马车已经抵达了旅馆后门。
他僵硬地向马夫道过谢,从后门走进旅馆后,深深叹了口气。
可能是听到开关后门的声音,旅馆老板来到了后门,于是罗伦斯把外套还给了他。或许是罗伦斯的脸色太难看,旅馆老板贴心地劝罗伦斯喝些东西,但罗伦斯拒绝了他,直接走回房间。
上上策就是在被基曼发现这里之前──或是在他认真起来之前,赶紧逃离。
这么一来,就会失去有关狼骨的线索。
不过,现在已经知道珍商行是认真在追查狼骨,所以可以前往其他城镇,再以珍商行为中心收集情报。
罗伦斯伸手握住门把,打开房门。
在暴风雨慢慢逼近的此刻,应该先守住自己乘坐的小船。
不管是技巧再好的画家,一定都无法画出罗伦斯下一刻的表情。
「汝啊,有人送这东西来。」
赫萝高举手中的羊皮纸,让它朝向罗伦斯。羊皮纸上盖了罗伦斯一眼就能认出的印章。
那是罗恩商业公会的公会印。
要说那鲜红色的蜡印看起来就像恶魔的签名,一点也不夸张。
明明口渴到不行,罗伦斯却拚命地想要吞口水。
公会早就知道罗伦斯投宿在哪家旅馆了。
基曼是认真的。
还有,伊弗说的话也是真的。
整件事情在罗伦斯背后悄悄进行著。
巨大的齿轮早已发出嘎吱声响,转动了起来。
待续